2009年9月6日 星期日

[書評] 侯文詠『沒有神的所在-私房閱讀《金瓶梅》』

萬萬沒有想到,最後我會是含著淚讀完全書。
我從來沒看過《金瓶梅》的一章一節,對古典小說的興趣也不大,和多數人一樣,對金瓶梅的印象大抵是「淫書」「禁書」「水滸傳的外傳」等等,沒去深究過它之所以名留千古的緣由,想說就是因為「淫」吧。

對照書評,我不確定那些註解是否就是蘭陵笑笑生所要表達的,但按文面看來,侯文詠的解讀至少比一般人所接收的訊息要更符合邏輯、也更撼動人心,《金瓶梅》之精采奇異自現。

由於讀的是書評,自然是沒有對通常定義的「好看(性描寫)部分」多加談論,但依舊不減這本書評的魅力,可說是目前我讀過的諸多書評中寫得最好的一本,原因不僅是侯文詠入木三分的分析力與講解力,更因《金瓶梅》褪下庸俗外殼,抽絲剝繭地分離出赤裸裸的裡層真相,解讀前後之落差令人嘆為觀止。故事的起承轉結,我們都知道,但我們不知原來每個起承轉結還包含著許許多多的起承轉結,而那些瑣碎的細節、不經意的言語,卻才是通往真實之路的關鍵鑰匙。
大多數人眼中的《金瓶梅》是簡單的「惡有惡報」故事:
西門慶勾搭潘金蓮-合謀殺死武大-西門慶娶潘氏為六房-西門慶病死、潘氏被武松殺死
如果忽略角色各自的出身,也不去探究西門慶娶進六房的前後發生了什麼事,《金瓶梅》的確就是如此乏味,不過是背景鋪架較為精緻的色情小說。妙就妙在,它的寫法如此隱晦而深藏不露,用大量篇幅的淫靡文字沖刷讀者腦袋,如果我們焦點就停留在這處,恰是證明了作者暗指的:倫理、道德、義氣、友情、愛情,那些看似秩序井然的所有意義與價值,只是美麗的表層假象,唯有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。
這是一本拋棄了任何價值的小說,你完全看不到《水滸傳》的俠義豪情、《西遊記》的理想國度、《三國演義》的一統天下、《紅樓夢》的至情至愛,它只寫世俗慾望。但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,何嘗不是尋求一輩子都尋不到前四者,卻一定伴著後者而活呢?
侯文詠的書評越是寫到後來越精彩,(擔心自己沒讀過原著可能理解困難是多餘了) 寫到李瓶兒臨死的那段尤其令我印象深刻,想來那也是第一次體悟到,原來《金瓶梅》的諸多對人性之不堪描寫,都是為「終極命運價值觀」服務的,不管你是好人壞人都無法逃避生老病死的裁決,而在那當頭已無法再依慾望行事,你會想起你愛的人,你傷害過的人,對你好的人…在人間所接收的一切情感,將之回饋出去。唯獨沒有憤恨,因為生時憤恨越大,臨死時就越痛苦啊。
見得人生在世,一件也少不得,到了那結果時,一件也用不著。
這裡有兩句評論說得極好:
「或許人的極限就是神的開始吧。」
「或許,人之所以無法感受到神,是因為自己先否認、甚至背棄了祂吧。」
從李瓶兒的死開始,讀《金瓶梅》的滑稽感漸漸淡去,徒留蒼涼和無奈,且那種感覺是毫無預警的,強烈而持久,無法揮散。尚且如李瓶兒這樣寬容大度、心地善良的人物,我也只是流了兩滴淚、小小憂愁一下,沒想到在讀潘金蓮之死時,眼淚竟是在不經覺間滑落滿面。
書本教給我們的,世間總有分好人壞人,只有好人有情操,壞人做什麼都是壞的。
但當了解到:
好色懦弱的西門慶,才華橫溢、聰明大器,但無論如何功成名就,內心始終困惑於卑微的出身,用征服女人的方式做心理補償,最後被潘金蓮灌春藥縱慾過度而死。
(這是表層假象,西門慶死的真正原因是什麼?)
外表賢淑寬宏、對西門慶拈花惹草向來忍氣吞聲、善待奴僕、最有大家長風範的吳月娘,在西門慶死後,一把火燒了李瓶兒的牌位、霸占財產,想方設法趕走眾小妾,間接造成潘金蓮慘絕人寰的悲劇。
(擁有最大影響力的她,卻放任諸事,難道不是最壞的女人?)
淫蕩狠毒的潘金蓮,本是厚道人家的女兒,送去給有錢人家做丫鬟,因被迫私通又被狀告到夫人,被賣給武大郎,但實際上仍被前家主收用,不甘命運擺布,只能運用身上的唯一資本──美色,逃離底層地獄。失去西門慶的庇護後,被吳月娘賣給武松,最後慘死刀下。
(從一開始名節就已被他人奪走,對她來說根本無意義,她真的「壞」嗎?)
謀害親夫的李瓶兒,恐怕是唯一真心愛過西門慶的人,有錢、有美色、有頭腦,最重要的是,她算是「有德」的,在妻妾鬥爭的角力中從不主動出擊,以和為貴,但這緣於她的良心不安,最後因兒子被潘金蓮謀殺,心力交瘁病死。
(這也是表層假象,兇手其實是誰?)
蠻橫跋扈的丫鬟龐春梅,受過潘金蓮的照顧,是她的崇拜者,西門家沒落後她被嫁到官人家裡(也就是發達啦),在潘金蓮死前千方百計救她卻未果,哭了2、3天,偷偷把潘金蓮的屍骨埋到自家香火院,每年清明時還到她墳前上香。(…孟玉樓在潘金蓮墳前放聲大哭的那幕也不免讓人感慨,《金瓶梅》真是無敵了,連百合也有)
把始末看個清楚,實在很難再說出「罪有應得」四字。
原來這世界上不曾有好人壞人,最壞的人也可以有情有義,最好的人也可以傷天害理;不曾有絕對的意義和價值觀,有的只是對命運的妥協或爭鬥。這是香艷浮華的外表下,金瓶梅內裡所呈現的真實,也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真實。
而不管做了何種選擇,無人(也無神)能評判會否走得比較順,投向魔鬼的懷抱未必換來惡果,正義的救贖未必降臨。最後我們看到《金瓶梅》裡死去的角色紛紛轉世成了不知名的各戶人家,而故事已走到100回的終點,後續在哪?就在現實裡。
我們都是演員,出生起就演著愛恨情仇、成住壞空的人生大戲。

1 則留言:

  1. 謝謝囧大推薦,看完了很慶倖自己沒有錯過這本書~^o^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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